澡堂子里大哥就是多精选章节
据说学校是有澡堂的。
我一直想知道的就一点,这个“据”是谁,怎么净说瞎话呢?
一
不仔细掰着手指头数数还真忘了,上了二十多天了还没大休。搁以前吧,两个星期最多三个星期就大休一次,但这次据说要上满一个月。
夏天还好说,宿舍里关好门窗,拉上帘子,搓搓洗洗还凑合。但冬天呢?是,没错,裹得厚人是更懒了,也更耐脏了,脸、脖子、手洗干净别人也看不出你身上的灰有多厚。但是,要是你三个多星期不洗澡,外加不下雪就一天两次跑操,吃雾霾出汗积灰尘,你不痒?痒了你不挠?挠得不爽还得接着挠吧?一屋子人不好好上课没事就挠痒痒,雅观吗?是,不都是住校生,有很多跑校的,领导们真会换话题,跟你们聊天真他妈有意思。
“我们上高中的那个时候,有的人家远,半年都不洗澡,身上都招了虱子,哎呦,你从特边上走,就能闻到特身上那股味…”听班主任这意思,是要学习吃苦耐脏勤奋学习早日又脏又臭地猝死,不是,取得好成绩呀!
老师们认为,冬天嘛,在学校待多久都可以不洗澡,只要你好好学习就够了。
丧心病狂!
二
所以我要出校门,洗澡去!
出校门当然要请假啦,请假可是个技术活,没病的时候得装得像才行。说自己感冒了,那就得把衣服裹紧,下巴缩在领口,走路要颤,手要冰凉,敲门要轻,说话声音要小而且要带点转音,时不时沉稳地咳嗽一声,双眼要无神而浑浊地看着前方,拿到假条要有一副无所谓的神态,而且要带点对校内小诊所的鄙视。
当然,如果你学习成绩中上游,或者特别老实或者特别活跃给老师留下深刻印象,就是不说什么不演戏也能很轻易拿到假条。
所以呢,身为学习成绩中上游而且楚楚可怜的生病了的我这一条咸鱼,在下午第三节课下课之后,便打算出校门洗澡去了。
我发现现在这些澡堂子格调的确提高了不少。地中海、华清池、浪淘沙这些名字还真的很是牛逼,不过有敢叫中南海的吗?天上人间休闲会所、天心皇朝休闲会所这些就…是为了吸引警察注意吗?难不成警察也经常光顾?
当然,虽然很多KTV、洗浴中心、按摩城都在黄色浪潮中追随人性努力发展相辅相成的另一地下产业,但并不妨碍某些治安管理比较好的城市里的一些同样场所正常发展嘛。
我小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脑筋急转弯,富人和穷人在哪里才能平等?答案是澡堂,脱光了就平等了。且不说每个人的身体构造是不同的,先说这么一点,家里有豪宅的人去澡堂,为了什么?家里破屋漏船去澡堂又为了什么?有人说一个是找野鸡,一个是洗澡,如此而已。
这话听着就有点不对了,什么叫野鸡,怎么能这么说。你知道其背后的故事吗?你知道这一行历史悠久吗?你知道苏小小吗?你知道杜十娘吗?你知道宋神宗就是喜欢找野鸡吗?真是的,没文化。
幸好我就是去洗个澡。
千挑万选过后,选定了一个看起来还不错的消费水平应该不会太高的嗯…澡堂子,进去瞧瞧。
不错,装饰不错,你看着画栋雕梁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澡堂子。啧啧啧,不错,还分好几层,蒸桑拿?不不不,饶了我。我就稍微那么一洗就行。
哎呦,还挺便宜。敲到麻袋,我没带洗头膏沐浴露搓澡巾等等。有洗浴用品?有人搓澡?那还好。
呃…好尴尬,没带钱。
只能先回学校拿钱了。
“哎,大爷大爷,我半小时前刚从学校出来,你没看见吗,你销假条我还怎么出来,我就是忘带钱了,我进去拿钱而已。大爷,我拿钱给你买烟行吧?”
门卫大爷凑上前来,我估计有机会,怎料门卫大爷看着我说:“北搭。”
你大爷的!体谅点不行吗?
“买回来我给你钱就行了,你给我买烟那怎么好意思!你们这些学生真喜人。”
嗯?这是什么节奏?
我莫名其妙地不销假条就进来了,不错哦。赞一个,大爷。
“不是,奶奶奶奶,开开门啊,我是小白兔,呸!我钱包在宿舍。不是,你看我有假条啊,哎哎哎——”
我的左眉毛抖个不停,就这么看着宿管关上了门,我不来还不关门是不!
我说奶奶,不要这么有原则好吧?假条还不是都一样嘛!吃你家盐啦!
咦?钱包貌似在教室!
哈哈哈,小爷我真是料事如神。
我就这么像小偷像坏人吗?我一边反思一边向教学楼走,走到教学楼前一抬头就看到了班主任,真巧啊,哈…哈…
“怎么还没走?”班主任正色问道。
突然一阵咳嗽袭来,“咳咳…咳咳咳咳,没…带钱包。”
“赶紧的,钱包都能不拿,你可真行。”班主任一脚油门,驱车回家吃饭了。
我真是影帝啊,咳嗽得正是时机,看来我要向这方面发展一下啊。
我两步一跳三步一蹦跶回到了教室,一推门,瞬间就安静了。与此同时我脸上聚焦了五十多双灼灼的眼睛散发的目光,接着与其说是窃窃私语不如说是稍微收敛的议论火一般复燃。悠悠地踱到位子上坐下,同桌忽然凑过来,直勾勾的看着我。
“妈的,你吓我一跳,干嘛啊你,gaygay。”
“你知道吗,明天大休。”同桌一脸桃花泛滥,“终于大休了,学校这群吃人血的领导,怪不得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
“的确,字缝里都是吃人。”我忍不住接口道。
“妈的,让我说完行不,好不容易背下来。”同桌一脸鄙视。
“淡定点好吧,不过是大休嘛,跟小爷学学,低调内敛。”
“切。”同桌扭头写作业,不理我了。
“我…”
怎么这么倒霉,白折腾了。
三
虽然白折腾了,但这次还真的不想在家里洗澡了。
一切准备OK,我撩起布门帘子就走进了一楼的男澡堂。
水汽缭绕,空气里飘散着储衣柜里樟脑丸的气味,还有翻飞不止的淡白色烟雾,都顺着缝隙钻入柜子里粘在衣服上。
突然一股骚味扑面而来,犹如惊雷突现,又如浪潮席卷而来,差点把我拍死在地板砖上。我循着这一撩人的气味看去,一个十一二三的大概是初中生的男孩也在看着我,正往下脱的内裤停在了膝盖上,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时间静止了三秒,我朝他点点头笑了笑,擦肩走过,将那一股青春的气息留在了身后。又隔了三秒,我转身回去,拿上装洗浴用品的袋子,又微笑转身擦肩而过,再次将青春的气息留在了身后。
屏气凝神差点憋死,猛吸一口雾气横生的空气,呕。
坐进池子里,我的眉毛跳个不止。水面上飘着一层油花花的十分奇妙的人体分泌物,水里浮动着上下翻飞着同样十分奇妙的人体组织,这里分明就是油脂和灰垢的聚集地嘛!我说为什么要用蓝色的底砖,是不是为了水质可以显得干净点?
突然有个老头一个猛子扎进去,池水溅我一脸。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油腻腻的,不知其中蕴含了多少人身上各个部位的沉积已久的灰色的灰泥。脖子、胳膊肘、膝盖、后腰、后背、脚趾缝、胳肢窝……还在出卖苦力赚钱养那一个小家的老人,迷茫的无谓的麻木的沉迷学习无法自拔的学生,坐在办公室里敲打键盘颈椎受损来无意中来泡澡的中年人,整日站在街头叼支烟气势汹汹内心空虚一切向钱看的混混……都是没多少钱的,都是混日子的。
胳膊自然搭在了冰凉的台子上,所看到的似乎不止眼前杂乱的纷飞了。
老头呲着牙笑着,嘴里只剩下几颗被低级香烟熏得焦黄的牙,老头撩起一捧水浇在自己极短的白发上,脑门上皱起几层褶 ,脸上的皮肤也好似由一直绷紧的状态中放松下来。
说实话我还是不能忍受这水里翻腾着的人体组织,于是我起身去淋浴,我再也不会下池子了。
四
“也没个限制,什么病啊灾的,会传染就不好了。是吧,大哥?”
“哪来这么多废话,你请我泡个澡,我来了就是给你个面子。”
“是是是,大哥说的对。大哥能来,我高兴地不得了。”
“要不是看在你没多少钱,高级的地方你也够呛能去,又是一片好心,大哥怎么能屈尊来这种地方?大哥您说是不是?”
“哎,话不能这么说,咱水里火里都能去,兄弟伙跟着我吃苦了,都没几个钱,来这里不错了。搓个澡也挺舒坦的。”
“你看大哥这气量,要不怎么是大哥呢!”
“行,小伙子会说话。兄弟们,洗完咱吃饭去。吃好的,鲍鱼龙虾随便吃,大哥请了。”
听着一阵吼声,我才知道这里将近二十号人全是那“大哥”的小弟,有小弟请客泡澡就都来了。
我冲掉头上的泡沫,观察了一下“大哥”,大哥生的矮壮,顶着个锃光瓦亮的大脑袋誓与天地争辉,后背上一尊大佛,妖艳的青红色相间,左右粗壮的大臂上肱二头肌和三角肌的部分分别盘伏着一只挥舞着红色大螯的黑色蝎子和一副赤红色的麒麟图腾。小指粗的大金链子挂在冬瓜般粗的脖子上,陪衬着大光头熠熠生辉。
“大哥”右边的小弟瘦得跟猴一样,一脸谄媚,一头红毛服帖地趴在头上,大概是没有地方能纹身了,所以只好在后背上纹了一颗缩小版的虎头,看上去有些类似Q版的插画。
“大哥”左边的那个小弟,应该是请客的那位,板寸发型倒还挺有气质,面上没有多少表情,四四方方的脸显得有些正派,但左边脸颊上的骷髅说明他还是想做个人物。他身上肌肉横生,古铜色的皮肤掩盖了脖子后面一行英文字母,也掩盖了右臂上一圈紧密的花纹,貌似应该是个打手吧。
“大哥”和左右两个小弟始终不曾转身,其余的小弟吼完之后也不曾转身,甚至不曾说过半个字,可见还是挺有组织性的。
右边小弟从墙上挂的小筐子里取出防水袋,里面是香烟跟火机,哟,中华配芝宝,有品位。
小弟双手捧烟点烟,“大哥”猛吸一口,一脸陶醉,灰蓝色烟雾弥漫开来,混着水汽钻入毛孔,进入鼻腔,从肺部游走一圈后又从“大哥”口鼻处喷出,在这种密闭的环境下格外呛人。
左边小弟对大哥说:“大哥要不别抽烟了,这里还有年轻人。”
“大哥”朝我这个方向看了看,笑道:“好好好,不过咱还有别的办法啊。”“大哥”朝我指了指,说;“你,出去搓澡去。”
我转头看了看,就我一个年轻人身上没纹身,感情都是他的人啊。得嘞,好汉不吃眼前亏,惹不起打不过那咱就搓澡去!
我指指耳朵,手指在空中赚了两圈,一副疑问的表情。
“大哥”突然笑了,“聋子啊,哈哈!”大哥又拍了拍左边小弟的肩膀,“你说巧不巧啊,哈哈……”
“小子,叫你出去,没听见啊,再不出去小爷弄死你信不信!”
“大哥”踢了右边小弟一下,“愣蛮,一个聋子你他娘的还对着他咋呼!脑子进水了蛮。”
左边小弟突然走过来,拉着我的胳膊,推开门,指着搓澡的那位中年大叔,对我比划了一阵手语,嘴里还一边说着:“我…请…你…搓澡,你…赶紧…过去吧。”
哦?用手语跟我说话,还真的是多才多艺。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拿上东西,招了招手,推门出去了。
五
已经有两个小孩坐在搓澡大叔旁等着了,我就在搓澡大叔对面站着。说也奇怪,很多东西在自己身上看来并不奇怪,在别人看来就是十分恶心了,比如灰垢,呕。
我只好站在搓澡大叔背后,看着他霸气的墨镜、不正常的白皮肤、半秃的后脑勺、潇洒的姿势,还有他背后的貔貅,同时耳朵自动忽略了掉在一次性塑料布上啪嗒啪嗒的声音。
其实搓澡大叔离“大哥”他们也不远,这时还是听到了“大哥”一行的谈话。我听到“大哥”对左边小弟说;“你姐姐有对象了吗?不会还没有吧,啊?”
左边小弟声音很轻:“还没有,我姐她还在经营那家小店。”
右边小弟嗓门一点没降反而升了半度:“噢,那家店是你老姐的啊,貌似还没交保护费呢,哈哈。”
左边小弟接着道:“现在哪还有收保护费的了,别拿我姐开玩笑了。”
“大哥”突然接过话去:“现在的确没有收保护费的了,那都是老把式了,赌场、那个啥、高档香烟酒水才是我们来钱的途径,记住喽,以后别在外面丢人。”
只听右边小弟火机声响:“知道知道,我就开个玩笑,别那么认真嘛,大哥。”听了几秒,右边小弟又说:“对了,大哥,我有件事情想问问,但不知当不当讲。”
“有话讲,有屁放,他妈的拽什么文。”
“赌场还好说,咱…不会真的还运那个啥吧?”
静了良久,听得大哥一口气吐出,“没有,我认识的人里有几个干的,咱可没那个胆子,就是开开赌场倒腾倒腾假货而已。”
“呼——那还好。”
“瞧你那熊样,吓成什么样子,真的贩那个啥也没什么,只要不吸那个啥就行了知道吧。”
我可以想象到右边小弟脸上放松的表情和紧张后放松下来的心情,大概会很滑稽的吧。
搓澡大叔手下啪嗒啪嗒地响着,两个小孩嘿嘿哈哈地笑着,可能是搓到痒痒肉了。
一阵风吹过,我全身一哆嗦,突然不想搓澡了。走到柜前,钥匙还在喷头下的筐子里。
我耸耸肩,再进去呗。
六
我又提着袋子进去了,里面却是静悄悄的,他们全都站着,好像是在风干身上的水。浴室里水汽升腾遇到冰冷的天花板凝成小水滴,越聚越多,终于在重力作用下,滴答一声落在地上。
“大哥”向前跨了一步,从自己的袋子里抽出两沓用防水袋装着的钱,钱一看就是刚刚取出来,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
“大哥”用力地把钱掷在地上,“啪嗒”一声,又朝着左边小弟满脸横气地说:“捡。”
卧槽,这么重口味!
我想赶紧悄没声地走出去好了,才走到门口,脚底一滑撞在了门上,“大哥”一脸不满眉毛都快皱断了,指着我说:“干嘛去,在那里别动。”
右边小弟凑到大哥耳边,悄悄地对“大哥”说:“大哥,聋子听不见。”
对嘛,我听不见啊。
右边小弟又说:“大哥,咱不用管那聋小子。”
“大哥”向我摆摆手,又指指喷头,歪着嘴一脸横肉,我只好自顾自接着冲。
右边小弟对着左边小弟说:“赶紧捡肥皂,呸,捡钱。”
“大哥”一脸黑线,“妈的,怎么说话呢?我是那么变态的人吗?”
右边小弟接着又说:“对嘛,你以为大哥是那种人吗?告诉你,不是的。大哥的意思是你跪下,磕两个头,哎,这钱就当是送你了嘛。跪完之后,想借多少,大哥给多少,不要利息都行。”
“大哥”朝右边小弟竖了竖大拇指,呲着大金牙略表赞同。
“跪!”“大哥”吼了一声。
妈的,吓我一跳。
左边小弟看着“大哥”,眼睛连眨都没眨地盯着“大哥”的眼睛,慢慢地跪下去,拿起那两沓钱。
“等等,先别起来。”“大哥”忽然一笑,“来,兄弟们,有尿没,给我浇在他身上,哈哈哈。”
那些追随“大哥”的小弟们,还真的就撩起家伙来往左边小弟身上尿去,左边小弟一身尿骚味,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等他们尿完了,左边小弟抬起头看着“大哥”,眼神里充满着怨毒和某种复杂的情绪。
“咋地,不服啊,六子。”“大哥”拍了拍六子的脸,“我跟你说哈,本来吧我没跟你置气,你非戳到我心口上。不是你姐那个聋子,我会在里面待上两年吗?啊?还让我借钱给你好让你帮你姐经营那家破超市?你他妈的胆子越来越肥了啊。”
“大哥”抽出一根烟自己点上,一边点烟一边又说:“我跟你姐是初中同学,初中时我就喜欢她,可她看不上我。初中毕业后,我辍学了,学习成绩不行没办法。你姐上了高中,高三那年怀孕了,哈哈,讽刺啊。都说那孩子是你老姐班里学习最好的那个狗东西的,我那时候一激动,在他高考的前一天把他的腿砸断了。”
“大哥”像是感慨,吐了口烟,“可你姐给我的是两巴掌,两巴掌!是,我的确混,配不上你姐。后来那狗东西还是考上了大学,还他娘的超常发挥了,你说巧不巧,啊?你们说巧不巧?”二十多号人都在跟着“大哥”笑,只有六子没笑。
六子不温不火地说:“不巧,你应该砸断那杂种的一双手。”
“是啊,你知道吗,那狗娘养的上大学了,提裤子走人了,你姐还想把孩子生下来!也算你姐厉害,但你爸妈更厉害,七个月的时候还打你姐,差点都打流产了。你们一家子都真他娘的厉害,哥哥我服!”
“你说的是真的?我怎么不知道。”
“大哥”突然给了六子一巴掌,“你知道个屁!妈的,跟老子几年了?有六年了吧,啊?你除了打仗赌博抽烟喝酒,还会干点啥?”
六子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我为啥进去里面吗?你不知道,你知道个屁啊!”“大哥”一根烟抽到头了,往旁边一扔,抓起六子的脸颊,“因为两年前那狗娘养的来找你姐了,都这么些年了,你姐还他妈那么高兴,把孩子领出来见他亲爹。哎呦,他亲爹可是真怂啊,真不愧学习好啊。你爹,呸,你…未过门的姐夫,对,就是你未过门的姐夫,领你大外甥去做了亲子鉴定,又给医生小小地意思了一下,结果是什么,结果鉴定结果不是你姐夫的孩子。讽刺,真他娘的讽刺。”
“大哥”笑了一阵,突然停下来了。“不是笑话吗,啊,六子?
“你姐当然知道是你姐夫——呸,真他娘晦气——不想要那个孩子,或者说你姐夫只想跟你姐上上床,反正又他妈的不要钱对吧,啊?
“你姐还真是傻的够呛,高三辍学了,又拉扯个屌毛孩子,苦死累死这十多年,还想着人家混好了回来娶她。你知道你那姐夫回来干嘛了吗,来借钱,嘿嘿,借钱。——你说他怎么想的,认了那个孩子不用结婚我估计你姐都得把钱送到他面前——他说他的工程出了点问题,听说你姐混得还挺好,超市规模也不小,房子车子都有了,就想回来借点钱。哎呦,真他娘的大学生,打得一手好算盘。
“你姐吧,愣是啥都没想,存折立马送到跟前,超市资金接着就短了,又来跟我借钱——哦,这你应该会知道的,那时候吧,我混得还不错,有点钱,除了人混点长得丑点基本上还算个有为青年——我表面上说好,等我明天给她,当天晚上我就找你姐夫算账去了——咱先这么说着,那狗娘养的都他妈不算人,也算不上你姐夫——我知道他在哪个宾馆住着,我一把枪抵在前台服务员脑门上,就拿到了钥匙。推开门进去,你说我看见了啥,你姐夫,抱着一小姐正在那努力拼搏呢!
“我抓住那小姐的头发把她从床上薅下来,对着你姐夫两个膝盖两个胳膊肘开了四枪,把他打成了个废人。你信吗,这是我第一次用枪,我第一次徘徊在杀人的边缘,我吓傻了,我第一次知道自己这么怂。我待在那里连动都不敢动,就这么等了半天,我被逮捕了。
“我本来以为自己够怂了,谁知道你那姐夫比我还怂。我听说你那姐夫刚进医院的时候,茶饭不思,就以为自己快死了——毕竟挨了四个枪子儿嘛——知道自己不会死了,每天能吃能喝的,又开始卖弄他那大学生的骚气。很快——不得不说,你那姐夫还真行——有个小护士每天都来推着他走,绕着医院里的人工湖遛弯儿散步。那一天你那姐夫手能动了,狗胆起来了,遛弯的时候把那护士叫到跟前,双手在人家胸口一阵乱摸,据说那护士还挺配合的,但是好歹矜持点,不能在人前放荡,假装羞答答地跑了。又过了几天,你那姐夫还想如法炮制,那护士也想再次矜持,一转身看到了自己的丈夫的车——这次是真的得矜持——扬手给了你姐夫一巴掌,你姐夫虽然能吃能喝心情不错,但是还是身体瘦弱禁不住突如其来的一巴掌,直接从轮椅上滚了下去,顺着坡就滚到了湖里。一口水呛死了个大学生,哈哈。
“那护士怎么样了我不知道,我在里面好好努力,虽然是故意伤害罪、非法持枪罪二罪并罚,我也在几年之内出来了。出来之后才发现这世上还真有天理哈。你姐超市规模小了不少,我也犯不着吊死在你姐这棵树上。本以为一切都了了,又碰上了你这个祖宗。
“妈的,跟我这些年了,你不说谁他娘的知道你是她弟弟。算了算了,说说话我就没那么多脾气了,起来冲冲。你们这群骚货,火气这么大啊。”
六子仍旧跪着:“我上学的时候跟人打架,被学校开除之后就跟家里断了联系,前几天才知道我姐的超市快干不下去了。”
“大哥”又是一个巴掌打过去,“你还真行啊,现在你还有多少钱?”
六子支吾道:“没多少钱了,都赌光了,也没人借给我钱,要不我也不能光请客洗澡不请客吃饭了。”
右边小弟突然插话道:“好了,误会解开了就好了,皆大欢喜嘛。”右边小弟拿起袋子,把地上的两沓钱装起来,又把袋子放在六子手里“大哥今天刚把所有钱都取出来,有钱。只不过…大哥,我先出去打个电话定个饭店哈。”
七
我也冲够了,走出去擦干穿衣。刚出门发现右边小弟穿好衣服又去了。
我刚打开柜子,忽然听到空气里传来的两声撕心裂肺的嚎叫,这声音如此凄厉,只有裆部受到重击后才会发出这样惨绝人寰的非人的嘶喊。
右边小弟一个箭步窜出来,把门顶住,朝着里面喊道:“妈的,真是冤家路窄,我哥死得那么惨都是因为你,操你大爷的,我才是你大哥。你这钱我拿走了。”
右边小弟抱着那个棕色的包,转眼之间就冲出澡堂。后面跟着一群赤身裸体的社会小哥,他们冲到了门口,又赶紧跑回来穿衣服,身上还在兀自散发着热气。
这时,大哥捂着裆走出来,气若游丝地说道:“穿…什么…衣服…啊…啊…赶紧…追…你们的…工…工…工钱。”
大哥好像是六子在说手语时一样,颤抖着指着门外。六子看起来还好一点,大概是因为他很壮吧,毕竟谁挨了那么断子绝孙的一下都不好受。
小弟们套个裤头就冲出去了,嘴里骂个不迭。也是啊,谁都不想白给别人打工,都是普通人,容易蛮。
六子颤抖着走到柜子前穿上衣服,又把衣服拿给“大哥”,大哥嘴唇发白,双眼似乎控制不住地要翻过去,嘴里似乎只有了出的气,却不再进气。六子赶忙打了120,又出门追赶右边小弟了,临走前不忘对泡在池子里满满一池的人说:“救护车来了,帮忙抬我大哥出去。”
六子摸着脑门出去了,嘴里还不住嘟囔着:我记着没包场啊。
六子走后,“大哥”勉强支撑了一阵,随后两眼一翻,瘫在了地板砖上。
搓澡大叔啧啧了几声,悠悠地说道:“现在这些年轻人啊,净是不学好。在学校里多好,有吃有喝,家长还给钱花着,非得出来混社会。拿着鸡毛当令箭,拿着纹身抽烟喝酒当成啥好东西了。社会在变,人心不古啊。”
八
“大叔,您戴着墨镜看得还那么清楚啊。”我边穿衣服边问。
“这跟戴不戴墨镜没啥关系,我眼睛不好使,但我这心里清楚。”大叔拍拍手站起来。
大叔把墨镜一摘,一道疤痕由左眉直贯到右颧骨,大叔的右眼看着我,左眼却一动不动。
“大叔,你的眼?”
“左眼瞎了。又装了个假眼,怎么样,能以假乱真吧?”
“大叔您早年也是江湖人士啊?”
大叔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围在腰间的白色浴袍无风自动,衬得被水汽浸泡已久的皮肤更加惨白。大叔摆摆手,接着说:
“哪里算得上江湖人士,早些年不懂事,武侠神魔小说看得太多了,总想着一人之力改变着龌龊的世界,不过最后也就是光想想。”
我刚想回话,大叔已自顾自地走去。过不多时,大叔穿上了自己的衣服,朝我说:“小子,陪我聊一会儿呗,我想找人说说话,顺便给你上一课。对面就是一家咖啡店,大叔请你喝一杯?”
我穿上外套,对大叔抱拳,“既是有缘,怎敢不从。可是大叔,那你这就下班了?”
大叔戴上墨镜,点起一支黑鬼——我还是头一回看到有人抽这个牌子——颇像杰森·斯坦森。
“一会就得来救护车,说不定警察也得来,今天够呛再来人了,我乐得歇会儿。”
大叔用大拇指指了指外面,中指和无名指顺便夹起嘴边的香烟,一口烟雾喷出,快意潇洒。
九
不觉已是夕阳落山时节,冷风吹过,大街上行人稀少。路等尚未亮起,远山沉浸在一片昏黑之中,微弱的红光苟延残喘,映照着今天最后的云霞。
我跟在大叔身后走着,大叔的步态里带着些许疲累,微驼的脊背似乎僵硬而坚强,有如钢筋混凝土,承接着生活摩天大厦般的重压。我的头发又长又卷,晚风一吹,在薄霭中自然风干,纷飞凌乱着。
大叔将烟嘴丢入垃圾桶,一推门走进了咖啡店,风铃叮当作响。
咖啡店里光线柔和,淡黄色的地板、咖啡色的桌椅,阵阵咖啡的馨香气息撩拨着我的嗅觉细胞,我不自觉地就有点饿了。
大叔坐下,我也跟着坐在大叔对面。店员一脸和气地走过来,皱纹却毫不客气地暴露了岁月肆意的镌刻。人在岁月里如同玩物,面对飞来的刻刀无处可躲,只好默默承受,还要笑得灿烂。
大叔推了一下墨镜,对着店员笑了笑。
“两杯拿铁。一杯不加糖精不加奶,另一杯——”大叔看向我。
“同样,什么也不加。”
大叔又笑了笑,“两杯拿铁,不加糖精不加奶。再来两块提拉米苏。就先这样。”
“小子,我虽然不懂咖啡,但我觉得咖啡苦一点比较好,你说呢?”
“苦中有真味,大概是吧。”
“有道理。”大叔摸了一把下巴上青色的胡渣,又摸了摸头,“的确有真味。但小子我跟你说啊,苦是慢性毒药,吃多了会死的。所以也必须多吃些甜头。”
“也有道理。不愧是隐世名侠。”
大叔突然笑了,“不好好学习,光看金庸、古龙了吧。现在有孩子看武侠,还真的挺意外的。”
“都拍成电视剧了,看的人应该更多了。”
无言。大叔又喝了一口咖啡,瞥了一眼窗外。
夜色降临,同路灯争执着。对面浴室外,一辆救护车闪烁着红蓝二色,几个男医生或护士用担架抬起“大哥”往车上一扽,随即上车,消散在霓虹灯里。浴室里人络绎走出,浴室大门“砰”地关闭,灯光熄灭。
大叔扭过头来,笑着问我:“小子,报上名来。”
我吞下自己那份所剩无多的小蛋糕,告诉他,然后问道:“大叔,你贵姓?”
大叔喝干杯里的咖啡,道:“无根之人,无名无姓。”
窗外忽然下起雪了。
十
大叔又叫了两杯咖啡两块蛋糕,把自己那份还没吃的提拉米苏推到我面前。
雪是灰白色的,飘飘洒洒喝醉酒般摇摇晃晃地从空中的重重乌云里跌落下来,片片相异,各不相同,本质上又没有什么不同。
“三十年前,我跟你差不多大,”大叔不觉点上一根烟,“我父亲那时跟我现在一样,也是个搓澡工,同样每天都带着混着水汽的凝结的烟雾回家,皮肤皱巴巴的,像个死人一样。”
大叔顿了一下,跷起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苦笑道:“那时我正叛逆,最看不起的就是我父亲了。搓澡也能算是本事?——不过现在再说,好像还真的算门手艺了,哈哈。”
刚才那个店员又走了过来,“对不起,先生。店里不准吸烟,希望您配合一下。”
“噢,对不起。”大叔马上坐正,急忙掐灭手里的烟,讪讪地笑了笑。
大叔又接着说道:“那个时候恢复高考不到十年,我们上学都晚,上高中都二十多了,学校开家长会我都不敢让我父亲来,我害怕他们会用看我父亲的眼神看我,那种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就像看野狗一样,既不屑又害怕。
“因为每次家长会我的家长都不来,我的班主任就来我家了。那种土坯房子,破屋烂墙的,没想到能迎接一个国家公职人员。讽刺啊,见了面才知道,我父亲跟我班主任是老相识了。闹革命的时候,我父亲差点没把我班主任打死,后来革命结束了,两个人隔了这么些年竟然又相见了。”
大叔在深呼吸,似乎是在寻找吸烟的感觉。
“我父亲满脸歉疚,笑呵呵地像条狗,班主任也是一脸尴尬。不欢而散。哈哈,陈芝麻烂谷子了,跟你说这个干嘛。”
大叔瞥了眼窗外,冰冷的窗户里外温差有十多度,就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算了,不说了,到点了,走了!”
大叔付完账,就扑到了大雪中。
“留点悬念吧,都告诉你就没意思了,是吧?”
“好。”
“我要走了,不知道去哪。”
警察忙着查封,热气腾腾的。
大叔已不知踪影。
我一个人莫名其妙地留在原点。
雪还是一样地下,将过往和疑问掩埋。
更新时间:2025-02-14 20:53:25